散文|家鄉的榔樹
2022年2月22日的一場大雪,家鄉那棵古榔樹轟然倒下了。
這棵榔樹很有年頭了,在我很小的時候,就覺得它很古老了,它的根部很發達,直徑至少有兩米以上,如虬龍臥地,長滿青苔,根部一側已經腐朽中空,深不可測,常有蛇、鼠、黃鼠狼出沒,樹高百尺,樹冠很大,盡管年代久遠,仍枝繁葉茂,似乎半個村子都在它的籠罩之下,各色鳥兒成群結隊落枝而棲。
這棵樹坐落在祁東縣白地市鎮鳳山嶺腳下元木沖村(現為流泉町村)李家院子的中心位置,它是天生還是人植已不可考,據說200年前何家遠祖第一代遷居此地時,它已經長成參天大樹了。之后陸續有李、聶、周、曾、王等姓加入,尤其以李姓居多,村莊依山而建,歷十世而不衰,逐步繁衍生憩成近千人的大群落。
這棵樹滿載著兒時的“童話”。大屋院子大都是沾親帶故的鄉里鄉親,數百號人住在一起,因而兒時的玩伴多得很,大伙在榔樹底下捉迷藏、拍紙板、打彈子、踢鏈子、斗公雞、跳繩、打筋斗、鞭陀螺、堆雪人、摔跤、爬樹、玩泥巴、放風箏、燃煙花爆竹……花樣百出,不亦樂乎。至于下塘游泳、下田捉泥鰍、放箏捕魚、燒柴火飯、扯豬草、砍柴、牧牛、喂豬、收莊稼等等家務和農活,有樣學樣,無師自通,四五歲就都會了??上КF在的孩子沒法這么玩了,我們的兒時趣事讓他們聽起來尤如童話故事。
我的童年感覺還是幸福滿滿的,母親很勤勞,加上兩位姐姐的幫襯,我是從來不愁吃穿的,不像愛人小時候可憐巴巴的,為了分口米飯吃而滿地打滾。那時候,高山林密,從鳳山嶺引一股清泉灌溉山下一大片肥沃的農田。無論是水田還是旱土,各種產出多不勝數,家禽、水產、蔬菜、水果應有盡有,我家光棗樹就有十余棵,大多是奶奶和何家爺爺種下的,泡棗、脆棗、長棗、甜棗、算盤棗都有,堂屋前后各有一棵桃樹,一棵像西游記里蟠桃一般,一棵結果像極南瓜狀,大小與黃梨差不多。水稻的田埂特產尤其豐富,狹窄的田埂上一邊留作過道,一邊玉米、高粱、生姜、西瓜、南瓜、水瓜、香瓜、黃瓜、豆角、絲瓜、豌豆、甘蔗……多得不勝枚舉,想怎么種就怎么種,想吃什么就種什么。甚至從田地往田埂扶上一層泥巴,點種上黃豆、綠豆、白菜、甜菜、蘿卜等等,足以讓你感受豐收的喜悅。播種的種類繁多,而以農產品為原材料做出來的加工食品,比如家家戶戶在過年前用米、薯、薺、豆、麥、芋、高粱、花生和肉類等為原料做成粉、片、巴、丸、泡、條、皮等,通過蒸、煮、煎、炸、炒、曬等,加工出各色各樣香甜、脆爽、可口的食品,恐怕用幾本書都寫不完,只是其中耕耘勞作的艱辛就不是我們這些玩童所能體會的了。
最有意思的是走親戚。盡管大家都比較窮,但逢年過節父母兩邊的親戚一個都不能落下。大人們一包白糖,一包南雜送來送去,送出去的禮物都有對等的回禮,就憑這一兩包白糖雜貨幾乎可以把所有的親戚行遍。路途遠的住一晚,近的當天回,親戚太多,一行就是好幾天。每到一家進門后都要吃上一碗熱騰騰的紅棗、枸杞、蓮子、甜酒煮雞蛋?,F在,時過境遷,那份濃濃的親情逐漸變得風輕云淡了。
當然,快樂的童年并不是什么煩惱都沒有。玩伴之間總有一些沖突,上一刻相互打得鼻青臉腫,下一秒又相互玩到了一起,從不記仇,我因為力氣比較大,落敗的一方家長常常找上門來討說法,每次母親都是賠禮道歉,好話說盡,還要奉上幾個雞蛋、鴨蛋。白天沒時間搭理我,或者想教訓一下,要么追不上,要么找不到人,但你總得回家吃飯、睡覺吧。每每到晚上把我從被窩里拖出來,用手掌拍幾下算是輕的,常常用竹枝抽,抽得屁股又癢又痛,被抽過之后縮在床上抽噎一會兒眼淚還沒收就睡著了,一覺睡到天亮,就什么都不記得了,依然故我,三天兩頭遭打,就是不長記性,舊傷未愈又添新疤。有時偷偷把竹枝藏起來,可是堂弟家的一塊竹林就種在堂門前,取之不盡,我恨不得一把火將竹林燒掉。
這棵樹啟迪了少年的“覺醒”。大概在常寧二中讀初二的時候稍微懂事了一些,此前書是怎么讀的沒有什么印象了,反正人坐在教室里,眼睛盯著黑板和老師,而心里總在想著玩得開心的事;耳朵里充盈的,不是近處樹枝上的鳥鳴,就是遠處炸響的驚雷。也許母親覺得再這么玩下去,這孩子就廢了,于是轉學到常寧二中讀書。剛開始,還是一臉懵逼,好像是沒有靈魂一般,上課時眼睛總往外面看,惹得老師憤怒地用黑板刷砸過來,嚇了我一大跳。晚自習,同學們都在認真復習功課,我不知道做什么,好奇地問同桌“你總捧著書本看什么?”“復習呀!”在我看來課本只是做作業時抄一下,把要背誦的熟讀幾遍,除此之外,其它時間不翻書,其它內容不關注。此刻我突然有種靈魂附體的感覺,有所醒悟,于是翻開書來看,原來老師講的,平時考的,書本上都有。從此,我的學習成績一路飆升,第一個學期期末考試,成績已經是全班中等了,這是常寧市的一所重點中學呀,有這樣的成績已經很不錯了。
覺醒之后的沖勁是很足的。初二第二個學期又轉學到祁東白地市鎮萬福嶺鄉中學。每天早上不用母親叫,5:00鐘準時起床點煤油燈夜讀,6:00吃早餐后走七、八里路趕到學校早讀。課堂45分鐘全神貫注,老師講的每一句話幾乎都刻進了腦海里。晚自習或者在放學的路上,再把老師講的課過一遍“電影”,期末復習時把書本知識歸納成若干知識點,原來覺得很“厚”的教科書竟然變得很“薄”了,于是利用空出來的時間閱讀一些課外書籍,全班70多個同學,我每次考試成績不是第一就是第二,很少落到第三。初中畢業后雖然順利考入了耒陽師范學校,但現在想來,多少有些遺憾吧。
這棵樹見證了家鄉的“變遷”。鳳山嶺上莽莽林海改種油茶樹之后,清澈的山泉水和稻花香連同走親戚的風俗,伴隨著榔樹和老一輩日漸凋零,一起落入了歷史的塵埃。這個歷史悠久的小山村因其人文薈萃,人才輩出,民風純樸,別墅成群,環境優美,已經成為祁東縣最早的一批新農村建設示范村。然而,無論是它的興盛與榮華,還是兒時玩伴的歡聲笑語,五十年過去了,它一直挺立著,頑強地堅持著,盡管枝杈日漸遞減,枝葉一年比一年稀疏,但還是冬枯春芽,向人們訴說著它的悠久與滄桑。
萬物總是生生不息,生死枯榮是自然規律,古榔在它的最后一刻選擇了一個千年一遇的特殊日子,百年難遇的一場瑞雪為它舉行了一場盛大葬禮,蒼茫大地為之素縞,遠在天崖海角的游子為之遙祭,還有如親人般無盡的惋惜、不舍與惆悵!
(周運動/文)